周冉沖進來，滿臉淚痕，衣冠不整。

“姑母，我不要嫁給魯王，他是誰啊，我都不認識，您怎麽舍得讓我嫁給他？”

駱彬的臉色變了變，眼眸深深，準備起身施禮退下。

他雖然陪伴高後多年，算是半個家臣的身份，但是接下來的話，他聽依然不合適。

“駱彬你留下。”

高後開口，這說明她是想快刀斬亂麻，幾句話就把周冉打發了。

駱彬無言，施禮重新坐下，眼觀鼻鼻觀心。

周冉曾經那麽受高後寵愛，如今看來，也不過是表面關系，她沒有如支持寧秋蘭嫁給蕭雲卓那樣支持她找自己的幸福，也沒有如支持張燕離京一樣支持她追著顧長卿去代地。

所以人和人之間，其實還是不一樣的。

他嘴角帶出淡淡的笑容，笑容裏面嘲諷更深。

“姑母，您不是很疼愛我的嗎？我現在不求您給我和顧長卿賜婚，只求您不要讓我嫁給魯王。魯王啊，那是誰啊，我都不認識啊！”

魯王是高皇帝的遠方侄子，如今已經四十餘歲，早年曾經有過一個王妃，如今王妃死去多年，後宮一直都是一個姬妾主事，如今怎麽突然要重新立王妃了？

“姑母，我都沒見過他，他也一定不認識我，所以要不找別人嫁給他吧，反正誰嫁都一樣啊！”

周冉依然在繼續說，邊說邊覺得委屈，不知不覺的留下眼淚。

“姑母，魯國那麽遠，嫁過去以後再也回不來了，我不想去啊！”

周冉哭的戚戚，高後聽著卻一點都沒有動容之色。

她的心，在這些年的磨礪當中，早就已經堅硬無比。

“誰都能嫁？”高後拉高尾音，“什麽叫做誰都能嫁？”

周冉被一句話說的楞了神，她不覺得這句話有什麽問題。

“誰都能嫁，所以為什麽你不能嫁？”

既然誰都能嫁，那她周冉就不是不得不嫁啊，天下女子這般多，為什麽選中了她周冉？

“咱們周家待嫁的女子那般多，不如……”

她小心的說著，低著頭忘記去看高後的臉色。

“所以隨便塞一個女孩子過去就可以，只要周家的女子就可以？”

高後繼續太高尾音問道。

“對……”

周冉下意識的回答。

“那行，那你周冉也就做周家那些旁支的女子吧，不要再做我二哥的女兒了，反正你不做，多的是人願意做。”

周冉大驚失色，下意識拒絕。

“高後，這怎麽可以！”

“怎麽不可以？魯王王妃的位置，我只給我們周家嫡系血脈的女兒，既然你不願意做，那多的是人願意做。”

一句王妃，一句嫡系，周冉臉色慘白。

她之所以這些年可以在京中過的肆意暢快，不就是因為她父親是高後的二哥，而她，則是高後嫡親的侄女？

若是她失去了這個身份，那她接下來的日子將會是怎麽樣，她簡直不敢去想。

“姑母，高後，我不要！”

她已經沒有那麽多大道理可以說，如今能不能嫁給顧長卿，是不是要嫁給魯王都已經不再重要，重要的是，她還能不能保住自己如今的身份。

身份對於有些人來說可能是小事，比如說秦小姐，比如說張燕，她們為了自己內心中堅持爭取的東西，可以放棄身份，能夠承受因此帶來的壓力和改變。

但是周冉不行，周冉從來都以自己的身份為傲，也享受了這個身份帶給她的諸多好處，她從小順風順水，除了在顧長卿這件事情上，在哪都沒吃過虧。

“姑母，我……”

高後終於看向周冉，她知道自己剛才的恐嚇已經起了作用，她更清楚，她們周家的女子，骨子裏對於名利身份的堅持有多深刻。

曾經她也是個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女子，因為愛慕高皇帝的瀟灑落拓嫁與他，只不過後來的事情不如她所料，她經歷了生命中最艱難的歲月，也嘗到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巔峰滋味。

權利滋生了她的欲望，讓她隱藏在心底多年的想法萌芽，她曾經因為身份低微，處處都被陸青壓住光芒，如今她成為了一人之下從萬人之上的女人，又怎麽甘心繼續低微下去？

她殺功臣，把朝政，熬過後宮之爭，將自己兒子、孫子扶上皇帝的寶座，為此她付出了慘痛的代價，幾乎是將整個周家的未來放在危險的路上。

但是她不後悔，一將功成萬骨枯，她嘗過那勝利的滋味以後，已經沒有回頭的可能。

“阿冉。”

高後收回心神，臉上的表情也沒有了剛才的僵硬。

她自問不是一個和善的長輩，卻依然願意將所剩不多的和善用在幾個喜歡的晚輩上。

周冉心底頓時一陣心慌。

阿冉這個稱呼，她已經很久沒有聽見過了，家裏的人都喊她冉兒，只有高後喜歡喊他阿冉。

年少的時光總是如梭，不管願不願意，人總在一天一天長大。

“姑母。”

她喊道，看見高後的臉上，浮現多年未見的和善。

“阿冉，我的是的姑母，我自會為你安排對你最好的路。你只要順著我安排的路去走，一輩子的榮華富貴，不用愁。”

高後還想說，情愛這種東西，都是年輕時候的穿腸毒藥，當年華過去再回首，就會發現，這世界上，大多數的男子都靠不住。

當然有少部分是除外的，比如寧任。只是這種人太少，與其拿終身幸福一搏男人未來是否花心，不如為自己著想，只要過的好，其他根本不重要。

周冉懵懵懂懂，她心中依然愁苦萬分，但是她知道不能再繼續說下去。

再說下去，只會讓她和高後的姑侄情分更淡，但是最終卻依然逃脫不了嫁與魯王的命運。

她似乎瞬間明白了人生的悲苦，就如一夜長大般了解了世界上，更多有的是不得不做，亦或者難免要做的事。

“你先退下吧。”

高後看在眼裏，亦是覺得再無話可說。

能說的，已經說完，不能說的，至此也該結束。

女子家的命運，除了那幾個真的能夠突破瓶頸的，其他的人路，不都是一樣的走過？

就算她是自己的侄女又如何？她的唯一嫡親兒子，嫡親外孫女當初的路，就已經沒有選擇。

周冉默然，強忍住眼角還要滑落的淚，她深深的跪拜行禮，起身退下，剛才跪坐的位置上，留下了一地的淚水。

駱彬重新擡起頭，望著那一地的濕潤呆了呆，剛才高後的一席話，讓他懷念起兩人曾經年少的歲月。

他對高後一見鐘情，卻無奈世事弄人，周英當初眼裏已經只有高皇帝。

他知道自己的身份、能力、地位以及未來的結果都比不過對方，但是卻不願意就此放棄。

所以他自願跟在高皇帝進出，甚至自願以家臣的身份留下來照顧懷著孩子的周英。

這一切只不過是想離她近一點，再近一點，就算不能夠給她將來，也希望能夠天天看見她的笑容。

當然一切是事與願違的，她的笑容漸漸越來越少，到如今，他幾乎已經看不見她的微笑。

“你在想什麽？”

高後看著怔怔盯著自己出神的駱彬。

“你還如年少般模樣，什麽都寫在臉上，連一點遮掩都不會。”

駱彬滿臉尷尬，慌張的收回視線，閉上眼睛逼著自己定神。

高後臉上有些淡淡的微笑。

兩個人相識多年，是好友更是親人，她如何看不出，是剛才的那一段插曲，撥動了老友的心神。

“我有時候在想，如果當初再給我機會選擇，我還會不會選擇走這條路。”

駱彬猛然擡頭，望著高後，眼裏滿是驚訝，眼底卻閃過一絲期盼。

這些年來，兩個人無話不談，卻始終避過這個話題，畢竟開弓沒有回頭箭，世界上沒有後悔藥。如今陡然提起，他的心底閃過的心思，只有他自己能懂。

各種酸澀，各種愁緒，各種期盼，以及期盼背後的擔心，擔心回答不如自己所要的那樣。

高後看在眼裏，嘴角帶出一點笑意。

“你覺得我會怎麽選？”

駱彬楞了一下，他覺得嗎？

他尷尬的低下頭，他該怎麽想呢，他覺得高後是不會後悔的，只是他內心盼望的，卻是相反的答案。

若是可以，他希望能夠回到那一年，他能夠鼓起勇氣，去拍一拍高後的肩膀，讓她回頭看看自己，也許比不過那個人的豪邁，卻有著滿腔的深情。

“你這些年來，也一直未娶，這也是我不好。當初你若不是為了我，也不用以家臣的身份受那麽多苦，搞的如今年紀一大把，連個兒女都沒有。”

高後淡淡的說道，眼底有著惋惜。

她不是不清楚駱彬對她的情，只是兩個人這些年來一直都不願意去捅破這層窗戶紙。

因為有些事情，是能做的，有些事情，一旦做了，卻沒有回頭的餘地。

“我們都老了。”

高後又說道。

她都是有孫子的人了，那些過去都不能擁有的風花雪月，如今更是不敢奢想了。

駱彬默然。

他的心思依然在剛才高後問的那個問題上，他其實已經很清楚答案，只是依然忍不住要問一問。

“你會嗎？”

你會後悔嗎？

又或者說，如果如今還有機會，你會做出不一樣的選擇嗎？比如說，回過頭看看多年來跟在你身後的人，那個人，也許不能讓你功成名就，母儀天下，卻能給你終身的幸福？

高後默然，她以為答案已經不言而喻，她亦清楚對面的這個男子，問出這個問題，與其說在等待她的答案，不如說是在自欺欺人。

她這一生大風大浪，若說對不起的人，雖然有卻不多，而面前這個已經白發蒼蒼的男子卻是其中一個。

“我們還是繼續說剛才的事吧。接下來我們應該怎麽做？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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